南京城南绫庄巷、评事街旧城附近,被拆毁的断墙外,是步步进逼的高楼大厦。 安心摄

  古朴的木屐巷7号是一座明清老院落,住着五六户人家。它的命运依然令人牵挂。 本报记者 申琳摄

  核心阅读

  从2006年8月16位专家联名“刀下救城”开始,到如今的立法保护,近5年间,作为古都南京“城市之根”的老城南,在两轮旧城改造中,在“拆保”的激烈博弈后,终于艰难迎来依法保护的历史时期,书写了一座古城保护的沉重样本。

  对于有着2500年建城史的古都南京来说,2010年的最后一个月值得载入它的城市史:12月1日,《南京历史文化名城保护条例》正式实施;12月15日,《南京老城南历史城区保护规划与城市设计》面向公众征求意见——几近消亡的南京老城南大悲之后迎来大喜,“整体保护”大幕即将拉开。

  “一颗悬了多少年的心基本上落到肚子里了!”鬓发斑白、多年来为保护老城南奔走呼号的南京文史专家薛冰长舒一口气。

  背影

  渐渐远逝的城市“活化石”

  冬日的午后,走进颜料坊。

  这是南京历史上手工业“城南十八坊”硕果仅存的一坊,留存有多处文保单位和古建筑。2006年一场老城改造,颜料坊只留下孤零零两处建筑。如今,遍地枯草中,但见当年云锦同业公会会所——“云章公所”破败不堪;另一处建筑牛市清代民居院内,遍地残砖碎瓦,屋内门窗破损,几缕阳光从屋顶破烂处斜射下来,更添萧条破败之感。

  这,只是南京老城南命运的一个真实写照。

  老城南是南京城市的活化石。自六朝迄于南唐,老城南就是南京最主要的商业区和居住区。明清以降,更是有“十里秦淮、金粉之地”之誉。清末以后,老城南成为单纯的居住区,但传承了六朝建康城的痕迹,又体现南唐金陵城的都城肌理。

  南京大学历史学教授蒋赞初认为,老城南凝聚着六朝、南唐以至明、清、民国各代深厚、丰富的历史痕迹和信息,“是古都南京历史的一个缩影”。著名古建筑专家郑孝燮表示,老南京以民居、园林为代表的粉墙青瓦、淡妆素裹的民间建筑,“表现出交融激荡及和而不同的建筑风格特色。”

  然而,随着城市现代化建设进程加快,老城南与南京其他古老街区开始面临严峻考验——

  2003年,90%的南京老城就已被改造;

  2006年,老城南的颜料坊、钓鱼台、船板巷、门东、安品街等5处历史街区纳入改造计划,涉及40多条历史街巷、10多处文物保护单位、近千座历史院落;

  截至2009年,南京古城传统风貌片区仅剩不到100万平方米,尚不到50平方公里老城总面积的2%。

  2009年,南京再次启动大规模危旧房改造,老城南几片历史街区全部被列入“危改计划”。老城南命悬一线,仅存的南捕厅、门东、门西和仓巷4处历史文化街区内再次扬起拆迁的尘土。

  老城南,一个无助的背影在人们视野中渐渐远去。

  危急

  救救推土机下的金陵古城

  2009年4月,梁白泉、蒋赞初等29位专家联合签署《南京历史文化名城保护告急》的信函,信中大量列举针对老城南的破坏性拆迁行为,惊呼:“金陵古城危矣!”

  此时的金陵古城现状让人痛惜——在安品街,以清代杨桂年故居为代表的多处文物保护单位惨遭拆除,用于房地产开发;在南捕厅,以民国建筑王炳钧公馆为代表的老街区被拆毁殆尽,用于建设“总部会所”及“独栋公寓”;在秦淮河西段,以清代北货果业公所为代表的五华里古河房被成片推平,用于建造“假古董”……

  老城南的命运引起了高层的关注,专门作了批示。事实上,这已是第二次就南京老城南保护作批示。2006年8月,谢辰生、罗哲文、吴良镛、徐苹芳、郑孝燮、侯仁之、宿白等16位学者联合发出《关于保留南京历史旧城区的紧急呼吁》,就受到了重视。

  2009年6月初,住建部和国家文物局组成联合调查组赶赴南京,叫停大规模拆迁行动。然而,白下区对南捕厅四期的拆迁行为仍在继续,4000多户居民拆迁走了2/3,房屋拆掉了1/4。而平章巷、泰仓巷、评事街,仍然是此起彼伏的房屋拆毁声。

  鬓发斑白的薛冰怒不可遏了:为什么一个区拆迁办就能对抗国务院调查组的意见?

  远在北京读博的29岁南京籍学子姚远,也主动加入到这场“故乡保卫战”中,“短视的经济利益是摧毁老城南历史文化资源的‘推土机’!”

  挑战

  在两难中打开“民生”心锁

  在主拆派与主保派看来,老城南的“拆保”之争,集中反映两对矛盾:城市建设与古城保护的矛盾,改善民生与历史文化资源保护的矛盾。

  年久失修的房屋、逼仄的空间、众多的安全隐患,如厕难、洗澡难……如果保护历史是要牺牲原住民的生活质量,也绝非保护之目标。

  老城南的原居民们,心情也格外复杂。有急于搬走改善居住条件的,也有舍不得搬的。住在千章巷上的66岁的杨国顺,就称自己是典型的“穷家难舍”,打父辈开始就生活在这里,“住出感情来了”。

  古城要保护,民生要改善。对于居住困难的不少居民来说,搬迁是必要的,但搬迁必须考虑保护民众利益。

  “让老城南回到延续千年的自然生长状态”,来自不同领域、背景的人在为此绞尽脑汁。有人建言,道路、地下管网等基础设施由政府负责建设,让原住民在房屋维修上有多种选择;有人提议:政府应担起历史文化街区的保护责任,提供补贴,明晰产权;还有人献计:参照国外经验,以居民为主体,实施自我修缮的保护机制……

  转折

  把敬畏之心刻在城市基石

  2009年8月17日,老城南的“拆保”之战终于迎来历史性转折。

  那个酷暑时节,南京市规划局召开“南京历史文化名城保护专项规划专家座谈会”——这就是南京“古都卫士”们认为具有重要转折意义的“817会议”。会议座谈的《南京市城市总体规划(2007—2030)(草案)》中明确提出:“历史文化街区和历史风貌区应采用渐进式的有机更新方式,不得大拆大建”。

  2010年1月,南京市市长季建业在政府工作报告中表示:“以敬畏历史、敬畏文化、敬畏先人之心,加强历史文化名城保护。”报告特别提到对老城南等三大片区要全面保护,要“推进老城南历史街区、风貌区的保护、利用、改造和复兴”。

  2010年7月28日,《南京历史文化名城保护条例》由江苏省人大常委会通过,老城南终于手握法律之盾。同年12月1日,《南京历史文化名城保护条例》正式实施;12月15日,《南京老城南历史城区保护规划与城市设计》面向公众征求意见。

  这部《条例》的核心就是“政府主导、统筹规划、整体保护、合理利用”十六字原则,并提出“正确处理经济社会发展和历史文化遗产保护的关系,维护历史文化遗产的真实性和完整性,保持、延续历史文化名城的传统格局和风貌。”

  杨永泉,南京市地方志研究专家,在2002年第一个提出要建立南京古城保护区。他认为,《条例》最重要的是提出并贯彻了“整体保护”的理念,让南京老城残存的历史风貌能相对完整保存。薛冰更认为,过去古城区保护改造,为了资金“就地平衡”,通常交给企业运作,而企业总是逐利的,商业开发的思路不会变。因此,《条例》强调整体保护“政府主导”,是一个关键。

  尾声

  老城“缩水”遗憾还在发生

  然而,还有许多历史建筑,并没有纳入保护范围。

  走进木屐巷7号,一座保存十分完好的三进院落展现在面前。80岁的王瑞华老人说,这座院子传到自己已是四代了。斑驳的木制门窗、雕花的瓦当,默默见证着院落的历史变迁。在第三进堂屋上方,还保存着南京几无仅存的祖宗阁。在老城南,保存如此完好的传统院落也已罕见。

  这样一个充满历史元素的地方,却不在这次老城南规划方案保护之列。2003年,仓巷列入南京56个历史文化保护片区之一,而在去年修订的城市总体规划方案中,仓巷已经不在保护名单之列。

  “像这样的街巷在南京还有几条?再不严加保护,老街巷很快就会消失。”薛冰还在四处呼吁。

  仓巷在保护规划上的悄然消失,反映的是南京老城历史文化保护区大面积缩水的基本事实。2003年编制的《南京老城保护与更新规划》,在南京老城划出56个历史文化保护区。而在2009年修编的新《总体规划》中,老城只剩下8片“历史文化街区”和15片“风貌区”,而且历史文化街区的面积也大幅缩水。

  规划编制部门解释是由于文物和古建筑较少,许多区域已达不到历史文化街区的要求。然而,有专家表示,保护区面积缩水与近年的大拆大建有关。

  南京大学历史系周学鹰教授等专家为此呼吁:政府部门应将文物古迹、历史遗存全面地普查出来,在规划中保护起来,在城市建设中严格按照规划执行起来,南京不能在有了法律保障后再留有遗憾了!

  让“敬畏”成为古城守护神(记者手记)

  在旧城改造中,有两个理由常被提及:城市要建设,民生要改善。这话不假。不过,将城市建设、改善民生与古城保护完全对立起来,却有点牵强。  世纪之初,南京就提出过“老城做减法、新城做加法”,明确提出“一城三区”的城市构架,在老城之外建设三个新城区。然而几年下来,新城区的建设力度固然在加大,而老城内的建设力度并没有减弱。这不是人为地制造矛盾吗?

  改善民生与保护历史文化资源也并非不可调和。“内部居民宜居,外部保持风貌”,古城可以进行活态保护。国内国外,也都有不少成功范例。

  借口只是借口,如此而已。不过采访中发现,要保护好古城,反倒有另两个关键难题待破解。

  第一,如何建立问责机制、纠错机制,让官员能够自觉遵守古城保护的法律法规,并心存敬畏。

  毁古城、搞开发,经济利益滚滚而来,违法违规的成本却极其低廉,这就导致一些基层政府对老城的破坏式开发无所顾忌。而保护态度的消极,也是一种隐性破坏。2009年以来,南捕厅地面上发生了4起火灾,其中3起都是疏于管理所致;2010年5月,一场大火烧掉了门西胡家花园中最有价值的建筑,也与保护消极有关。

  第二,如何在保护老城的同时发展区域经济。

  南京市秦淮区是典型的老城区,区域经济排名靠后。有人认为,出路就在老城改造。这种“动力观”与“方法论”大有市场,以至于国务院调查组的“叫停”令都未能阻止推土机的步伐。因此,调整考核方式与经济发展方式,减轻老城区经济压力,必须有更好措施。

  老城南被保住了,南京古城的保护也有了法律之盾。然而,古城保护还必须破解一系列难题,才有可能不反弹,不消极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