6月9日,出狱当天,苏现锁脱下囚衣,换上新衣服。王广星 摄
 

  - 人物简介

  苏现锁

  46岁,河南省伊川县农民,1992年,在一次争吵中将妻子杀死,并投案自首,被判处死刑缓期两年执行。

  在监狱里减了6次刑,待了17年后,今年6月9日是他刑满释放的日子。

  但在出狱前,不宜再从事重体力活的苏现锁,突然要求留在监狱里不愿出去了,因为出来后没有老婆孩子,也没有住处和工作。

  于是,监狱出面与当地民政部门协调,苏现锁成为河南省第一个一出狱就吃上低保的刑满释放人员,以帮助他逐渐适应新的生活。

  而早在2005年的时候,民政部、司法部负责人就曾表示,生活困难、家庭收入低于当地最低生活保障水平的刑满释放人员,按有关规定,也将纳入低保范围,接受社会救助。

  20天过去了,苏现锁在新的生活中寻找自己的希望和方向。

  6月10日,早上起床后,看着杂乱的床铺和屋子,苏现锁突然感觉不知道自己身在何处。

  “监舍里根本不允许这么乱”,他甚至开始恐慌起来,“这被干部看见了,要扣分的。”

  抬头看见一只不知名的小鸟,在窗外枝头上叫唤,他才明白:回家了,自由了。

  自由,对他来说,曾不如一顿饭来得实在。

  坐牢17年,到了46岁即将出狱,没有老婆孩子,也没有工作房子,只有一床铺盖和几百元现金,怎么办?

  这,是3个月前苏现锁面临的现实。

  他是河南省伊川县农民,因杀人被判死缓,在监狱里减了6次刑,就要出去了,他发现自己开始留恋监狱:在这里吃住不愁,还有人看病,从起床上工到熄灯睡觉,只要听从狱警的号令,凡事不用个人操心。

  社会上,有这样的地方吗?苏现锁担心,找不到下一顿饭在哪个锅里。

  他告诉狱警,“我不出去了。”

  监狱,不是想出去就能出去。同样,也不是不想出去就能不出去。

  6月9日,苏现锁如期出狱。

  争吵杀妻

  让苏现锁感到羞愧的是:他想买一台6000多元的拖拉机,三年多过去了,还是差一千块钱

  17年,苏现锁已经从精壮小伙,变成了一个谢顶的中年人,岁月耷拉了他的面部肌肉。

  如果照X光,还可以发现他肺部的多处钙点,那是9年前患肺结核卧床数月的遗留。这意味着,他不宜再从事重体力活。

  年轻时,他也曾有一副健康的身板。

  苏现锁17岁那年,父亲去世,3年后,他去西藏当边防兵,4年半后退役,重新做了农民。

6月9日,从狱中回家,苏现锁(左)与哥哥和弟弟见面。王广星 摄
6月16日,在老屋门口,苏现锁的新生活刚开始。本报记者 孙旭阳 摄

  接下来的两次婚姻都很失败。第一个妻子,嫌他穷,走了。第二个妻子也嫌他穷。

  那是个不被村风民规容忍的女人,跟他同村,也离过一次婚,之后,她跟过几个不同的男人。

  苏现锁觉得,这个女人在刚跟他时,也曾努力持家。很快,她便嫌跟着他没前途,动不动就提起让他羞愧的一件事:他想买一台6000多元的拖拉机,为此东凑西借,三年多过去了,还是差一千块钱,硬是再借不来。

  她骂他“窝囊废”,这么多年连个拖拉机都买不起。

  苏现锁知道,她又开始奔走于其他男友之间,有时候也回家,不做饭,自己吃饼干,苏现锁挨饿。

  他都忍下。

  她怀孕了,他很高兴,却被她提醒,“这个不可能是你的”。

  “不管是谁的,能问我喊声爹,就是我的。”他打算,在孩子出生后,把她送到计生办一结扎,她就没男人要了,只能守着他。

  他们都没等到这一天。

  1992年6月19日,她要出去跟人约会,与他发生冲突,她拿起棍子挥舞,他抡起菜刀照她脖子就是一下。

  他自首后,警察问他,“你杀了几个人?”

  “两个。”他答道,“我老婆,还有她肚里的小娃儿。”

  法庭上,轮到他的辩护时间,法官让他发言,他反问,“我有啥说的?我杀人,我承认。”

  他记得自己当时并不害怕被枪毙,“家破人亡丢大人了,死就死吧。”

  1993年2月,判决送到看守所。法官向苏现锁宣读,“你被判处死刑……”

  然后,苏现锁听到,法官慢悠悠地补了一句,“缓期两年执行。”

  不愿出狱

  出狱前的一天,他把名字挂在监舍门口的“情绪晴雨表”上时,选择了象征沮丧的灰色区

  6月9日,在狱警的陪送下,苏现锁回到村子后才知道,母亲在8年前已经不在,临死前喊着他的名字。

  在狱中时,他给母亲兄弟写了不少信,没有人回。只记得母亲给他寄了两次钱,一次十五块,一次十块。

  探监也只有两次。

  第一次在1993年4月,哥哥嫂嫂拎一袋油卷,到河南省第三监狱所在的禹州去看他,路上两个人吃了几个油卷,剩下的就送给了他。

  第二次在2000年3月,他患肺结核卧床不起,监狱连发两封电报后,他的兄弟到监狱看他。

  三人在餐厅落座,他问兄弟有无带钱,得到否定的回答后,他说,“那咱们不点菜了,就聊聊吧。”

  周围,别的犯人和家属点了鱼肉,正吃得开心。

  他说,这让他对亲情绝望。

  今年2月28日,苏现锁被转入负责出狱教育的15监区,再过3个月就可以出去了。

  在这个监区,对犯人的管理相对宽松些,他们也可以获取劳动所得的一半,作为出狱后的短期生活费。

  第二天,他把名字挂在监舍门口的“情绪晴雨表”上时,选择了象征沮丧的灰色区。

  监区长高国定马上找他谈话。

  “我不出去了”,他哭起来,“你们别放我”。

  在高国定看来,这样无家可归、无亲可投、无业可就的“三无犯人”,做好他们与社会的“无缝对接”很重要。

  高国定承诺,帮助做好苏现锁兄弟的思想工作。

  出狱后,苏现锁在哥哥家的二楼,有了一间房,一张床。他在床头摆上了母亲的遗像。

  事实上,他哥哥从小就过继给了他人。而弟弟,也因当年争夺家产,打得鸡飞狗跳,现在倒也能跟他亲切相认。

  出狱前至今,苏现锁频繁想起被杀的她来。“我咋会忘了呢?”他叹气,“这么多年,我一直记得她长啥样,咋说话,咋走路。”

  他有些后悔,“我为啥要杀她呢,让她走,也能留住两条性命呀。”

  回到村子后,有人告诉苏现锁,他妻子曾在一家代销点赊零食吃,无钱偿还,被店主赶到屋里关了一夜。

  他抹了一把泪,“我难受呀,她跟着我,说实话,也没享什么福。”

  出狱后,他想去她坟上烧几张纸,一问才知道,她死后,家里来了三个男丁,用架子车把她拉回去,又许配给另一个死去的单身汉,做了一门阴婚。

  他明白,这纸没法烧了。

  “像个小孩”

  在村子的超市里,他想买双拖鞋,却一直翻找不到,只好回家让哥哥去买

  苏现锁现在晚上9点就睡,早上6点就起,一如在狱内时。

  在村子里,他满足着人们的好奇,总是赔着笑,解答各种关于监狱里的问题。

  他双眼低垂着,却注视着人群中的变化。当话题岔开后,他就沉默下来,讪讪地,两手低垂在大腿外侧,腰微躬,从喧嚣的人群中走出。

  有时候,他不清楚大家在聊什么。

  偌大的县城,他唯一能辨识的只有那个杜康雕像。在村子的超市里,他想买双拖鞋,却一直翻找不到,只好悻悻地回家,让哥哥去买。

  “监狱里也有超市,整齐多了。”说这话时,他正走过一个旱厕,恶臭使他皱起了眉头。

  这种不适应的感觉,让他想起了初进监狱时的情况。

  第一顿牢饭,是碗面汤煮胡萝卜,他没见过这样的饭,喝了几口后,全都吐了出来。

  但第二顿,他就强迫自己喝下,别无选择。

  有着20多年狱警经验的高国定说,重刑犯入狱后,要经历三个阶段。

  首先是不习惯,同时观察狱警,设想应对生存之道;当明白了规则后,犯人会变得勤于干活,但斤斤计较,因为改造评价直接决定减刑与否;临出狱时,犯人会陷入茫然或亢奋,或茫然不知出路,或乐观地认为外边遍地是钞票。

  初期,苏现锁曾一度抵制监狱的管教,“不想干活”,为此他还被关过一次禁闭。那段经历,他至今不想再提起。

  很快,他开始学会了察言观色,腿勤手快。

  最瞩目的一次立功,是他检举了一个预谋自杀的犯人,“我见他闷闷不乐,就想着有情况,去套了他的话后,马上跟干警汇报了。”

  第三监狱是河南省的重刑犯监狱之一,数千犯人中,七成以上都是死缓或无期。副监狱长张玉周说,至少有一半的重刑犯都是激情犯罪,其本质并非穷凶极恶,“比如苏现锁。”

  当苏现锁这样的刑满释放人员回到社会,需要几个月至一年的适应期。其间,“就跟小孩一样”。

  “啥都不懂”

  打公用电话,摊主将话筒递给他,他不会用;探亲戚,从清早找到下午两点,问不到路

  苏现锁也发现,他有时“啥都不懂”。

  6月10日,他去洛阳关林探望本家姐姐,从清早找到下午两点,硬是问不到去姐姐家的路。

  打公用电话,摊主将话筒递给他,他不会用,让对方帮助拨号。

  结账时,他掏出一张百元纸币,换来一把零钱。他发现少了几块钱,就问为啥。摊主看他连电话都不会打,就指着一张面值五毛的纸币,说是五块,是他看错了。

  “我不知道咋跟他说话,就算了。”在回伊川的公交车上,苏现锁拿出那张“五块钱”买票时,被售票员斥责,“你不识字吗?”

  他小学毕业,识一些字,但他感觉自己已经丧失了与人争辩的勇气和能力。

  当他遇到纠纷困顿,最先想起的,还是干警。

  6月17日上午,在伊川县城关镇派出所内,他去找辖区片警。在办公室门口转悠了半天,他转过头问记者,“你说我该咋跟他说我的事?”

  派出所曾跟监狱签署了《对刑释人员接茬帮教协议》,片警认识苏现锁,还在媒体前承诺帮其找一份零工。

  □本报记者 孙旭阳 河南报道

  “我没人可以指望,只能求你了。”苏现锁吞吞吐吐,央求对方帮忙解决宅基地纠纷。

  对方表示不太好办。苏现锁出来后,叹了口气。

  他又跑到县土地局和镇土地所,同样没有结果。

  这让他很焦灼。为那块宅基地,17年来,他弟弟已经跟邻居多次产生纠纷。

  “咋办呢?”他自言自语,“管教干部让我走到社会上,不要再惹事了,我去打官司?”

  盖房子

  以前住的平房已部分坍塌,无法居住,苏现锁想让村支书协调宅基地的事情

  出狱那天,苏现锁所有的资产是750元。其中,350元是他出狱前三个月的劳动所得,400元为监狱赠送的补贴和路费。

  半个月过去后,他一件大东西也没置办,就已经花了一半。

  “我叔光叹气,说不知道接下来该咋办。”侄子观察他这个突然回归的叔叔。

  户口和责任田在入狱时就被注销。“土地承包三十年不变”,村干部还不能马上给他分地。他说没东西吃,村支书说,“来我家扛两袋麦吧。”

  他又不敢了。人家一句客套话,他哪敢当真?他还想让村支书协调宅基地的事呢。

  他的两段婚姻,都开始并结束于两间小平房里。平房已部分坍塌,无法居住,在平房与村内水泥路之间有块小空地,他认为属于他家的老地,而邻居则不这么认为。

  因为肺结核的后遗症,苏现锁不宜再干重活。监狱里学做电磁瓶的技术,在当地也没处用,适合找的,只是看大门,或者建筑队小工之类的轻活儿。

  他不怕干重活。出狱当天晚上,兄弟三个摆了一桌酒菜,哥哥跟他交心,“人长一双手,是用来挣钱,不是用来干坏事的,你以后可得好好干,成家立户。”

  而成家,必须有个女人,“没个老婆,跟监狱没啥区别,日子过不成,还不是要被别人瞧不起?”

  他记得,17年来,第一个跟他长谈的女人,是在他出狱前一天,一位电视台的女记者。

  他一直低着头,女记者问他:“你能不能看着我的眼睛?”

  “我不敢。”

  老婆梦

  等挣来钱了,就马上让女方亲属过来“看家儿”,苏现锁说,这次一定要去领张结婚证

  6月15日下午,苏现锁跟一个叫敏的女人见面了。

  这是他出狱后第二天,村里人给他介绍的对象,是一个41岁卖菜的女人,有个8岁的儿子,被前夫抛弃,住在娘家,没农田也没宅基地。

  敏对其他条件都不在乎,只要求苏现锁必须对她的儿子好,还得有块宅基地。她卖菜赚了点钱,可以帮他盖房。

  他答应对她儿子好,“我也需要有人养老送终呀”。至于宅基地,他说没问题。

  他还亮出大红的低保证,“有这东西,娃子上学也不用掏钱,看病还免费。”

  低保证是苏现锁出狱前,管教干警三次从禹州赶到伊川,协调当地民政部门给他办的。根据苏现锁的改造表现和家庭情况,民政局审查,苏现锁符合低保条件。

  苏现锁因此成为河南省第一个刚出监狱大门,就能领取低保的刑满释放人员。

  这对苏现锁来说,像是一颗定心丸。

  凭着这张低保证,苏现锁一个月可以领50元救济金,他还感觉低保身份可以成为他在相亲时的砝码。

  相亲后好几天,他多次拨打敏的手机,都没有接通。

  “她会不会有啥想法?”他害怕失去这个相亲对象。

  6月26日,河南已持续了三天40℃以上的高温。苏现锁在烈日下修自己的老屋,兄弟和侄子在为他帮工。

  在他平整存在争议的宅基地时,邻居并没有像意料中那样阻拦,这让他对未来宽心了许多。

  但他还不敢向敏求亲,敏要求明媒正娶,他就必须得让她的女性亲属过来“看家儿”(指看看男方家庭条件、为人处事等),连酒席带红包,没几千块下不来。

  他现在还没钱。

  “等我挣来钱了,就马上让她们过来‘看家儿’”,他说,这一次一定要去领张结婚证。

  他有过两个女人,却从没见过结婚证。